六
“你还真能吃啊……”我抚着额头说到。
“谁叫你晚上不让我吃东西就来溜冰了。”刘梵迅速往嘴里扒着面，“饿死了。”
“你自己迟到了怪谁。”我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着。
“自行车坏了我有什么办法。”刘梵无奈地皱了皱眉。
我瞪大眼睛凑过去，“那你撒谎骗我还有理了？”
“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刘梵连忙笑成一朵花。“我送你去车站吧。”刘梵站起身。
“嗯。”
寒冷的冬天让气氛变得微妙。夜的寂静让万物都随之沉默起来。我和刘梵并排走着，冷风拂过河面朝我们拥过来。
刘梵先打破了尴尬紧张的局面，“你冷吗？”
我摇摇头。
刘梵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嘴角微微扬起，说：“如果你冷的话，我可以把衣服给你。”
看着他的样子，突然觉得特别滑稽。忍不住笑了出来。
“林音，你正紧点好不好，我是认真的。”刘梵装作一脸严肃。
以至于我笑得更欢了。“我很正紧啊。”我努力演绎出平静的样子。“刘梵，你这招真的很俗诶，借衣服，这是我奶奶辈才会出现的事情诶……”
刘梵拉开外套的拉链，张开右边的衣帘，一把将我拉到他的外套里面。我的脸贴在他光洁的脖颈旁，他的手紧紧拥着我。真的好温暖。仿佛他的棉袄有魔力一般，隔绝了冬日的寒冷与孤寂。
如果是一年前，我肯定坐在电视机前对此类狗血画面嗤之以鼻。但是这个夜晚，榕树叶将风声割成细长的琴弦，在我们周围萦绕不止。就让我俗不可耐一次吧。俗不可耐。
我轻轻掂起脚。吻。
从桥上依然能看见溜冰场灯火通明，流萤四溢。那些流萤的影子一个个有序地跳入河面，连起一片星辰。头顶一片繁星，脚踏一片繁星。而我们，在此之间。
七
汐河城的夏天和冬天是截然不同的。这里有丰富的阳光，将整片榕树染得更加青翠欲滴。热浪呼啸着卷起榕树的狂烈，飒飒声一波接着一波贯穿在整个街道。高考在即，那些高三的学子们仿佛在战场上杀红了眼的士兵，恨不得将一天当作三十六小时来用。咖啡，绿茶已经在他们的胃中翻滚了无数遍。还有各种各样的补品。让我们这些高二的看着都愁容满面，奋笔疾书。
刘梵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晚上我们去榕林好不好？”
“嗯？”我一脸疑惑。
“他们高考完，我们就要结业考了。考试后，我要回老家一趟。”刘梵又扬起诡谲的笑容，“这个暑假你可就见不到我了哦。”
“好吧。”我拍了拍刘梵的肩，“那我就勉强去见你最后一面好了。”
刘梵的表情突然复杂起来，眼里渐渐浮起一层淡淡的氤氲。不再像往日那般澄澈。可是这抹雾气又很快就烟消云散，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榕林是学校附近的一座小山坡。那里树木成荫，在山腰的地方有一棵汐河城里最大的榕树。
夜里的城市要凉爽得多。每当夏日夜晚到来，榕林里都会萦绕着漫天飞舞的萤火虫。很美。
今夜月色明朗。萤火虫仿佛将月光披在身上，轻盈地在榕树的气根间游荡。我和刘梵坐在榕树下的台阶上，身后淡淡的影子也融在这片光亮里。
“为什么要回家乡去？”
“家里人叫我回去的，好像是因为学籍的问题。”
“哦。那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不知道呢。”刘梵淡淡地说到。然后轻轻地在我手上画了一个“L&L”的标记。
那片榕林隔着忙碌，隔着喧嚣。我们就这样一直静静地坐着……
就让我们这样一直走下去吧。我轻轻许愿。
那个夜晚的萤火虫是我所见过的最多，最美的……
可是我不知道，那会是我们度过的最后一个季节。
八
“林音，我走了。我要回我的家乡了。因为学籍的问题我必须回去读高三，然后在当地参加高考。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对不起。”
这是我在开学第一天收到的邮件。我真的很想问一问他，他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做出这个决定的呢？不久前？去榕林那个晚上？我生日那天？还是更早之前……我不知道。可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刘梵已经走了。我最终什么都没有问。那个夏天，我们连句再见都忘了说……
时间之神没有给我任何喘息的机会就将高三的惨烈与心酸赤裸裸地推到我的面前。我们就这样坐进了好几届学生坐过的教室，在这个装满着无数人爱恨的地方。续写前一届所经历的往事。
我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因为劳累与困倦我坐在楼梯口偷偷地落泪。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家里。这时父母总是会拍拍我的肩膀说，咬咬牙坚持，辛苦也就是这最后一年了。
是啊，这最后一年。那关键的一场考试。我们用尽十二年的青春只为换取那一场九个小时的考试。咬咬牙，就要像被重新点燃斗志那样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将痛苦与荒芜狠狠地丢弃燃尽。
躺在床上，我目光空洞地看着墙上贴的化学元素周期表。我情不自禁地拿起笔，将第三周期第五主族的磷（林）和第六主族的硫（刘）圈了起来。又是一个巧合，这是我在某节化学课上发现的。
夜总是将思念拉得那么长。
十二月就这样悄然而至了。南方的城市很少下雪。可是现在，我多么希望能下一场雪。让我重温一下童年时的那场大雪，那场洁白与欢愉。虽然我知道永远也回不去了。
“小音。我听陆彬说，刘梵好像有女朋友了……”我坐在小茶匠里，脑子里一直重复着顾筱那句话。我一手握着温热的烧仙草，一手握着手机。盯着刘梵明亮的QQ头像思绪万千。
“听说你有女朋友了。”我踌躇了一会儿，终于按下了发送键。
手机那头久久没有回复。
等我手中的烧仙草饮尽后，以为今天不会等到回复了。便起身要走。可是就在这时手机“滴”的响了一声。
屏幕上依然干净如雪，只有简单的一个“嗯”字。
简单得我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
可是刘梵总是擅长打破尴尬，“我们都不应该活在回忆里停滞不前，不是吗。”
我轻轻合上了手机。
《Love In December》中那个沙哑的女声再次响起。在我耳边悠悠回荡。仿佛是黑夜化成的细腻丝绸，轻轻一吹就会融化掉。看不见。摸不着。
我顷刻泫然。我也不记得那个夜晚我哭了多久，只觉得我把全身的力气都散尽了。
我等了整整一个冬天，可是没有一场雪。有的，只是无尽的寒冷与萧瑟。
九
冬日结束了，也就意味着夏日开始逼近。冷热交替。总是这样一个死循环。六月初的天气就已经有许多蝉躲在榕树上的各个角落歇斯底里地鸣叫了。
后来，我考上了美国一所不错的大学。顾筱和陆彬也一起考上了北京。而刘梵去了上海。
离开汐河城之前的那个晚上，我又去了一次榕林。萤火虫依然轻快地晃来晃去。我站在那棵巨大的榕树下面，缓缓抚摸着它的气根。那么多，那么长，那么粗壮。榕树是一种奇特的植物。它的树枝可以分出许多气根来，等这些气根长长，长粗，根深蒂固地插入地底时。就会化成新的枝干继续生长，反复循环。因此，只要有足够的条件，它就能无限制地向四周扩张，不断增大面积。独木成林。
可是，就算是独木成林又怎么样。
最终也只有一棵树。
徒添孤寂罢了。
我倚在树干边。月影下，我仿佛又看见刘梵的影子，越走越远。最后与黑暗融为一体。
我们都不应该活在回忆里停滞不前，不是吗？
是的。
我们不应该停滞不前。
……
十
从那个夏天以后，我就再也没有了刘梵的消息。在美国一个人读完了大学，研究生。回到汐河城已经是六年后的冬天了。下雪了。熟悉的街道再次唤醒我尘封的记忆。这个承载着我所有美好记忆的城市如今也翻新了许多，原本崭新雅静的小茶匠却变为了陈年旧物。不过幸好没拆毁。路旁的榕树依然屹立着身姿，只是比以前更加粗壮了。榕树的枝叶上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连绵成一条纯白的丝绸，蜿蜒至尽头。
走近小茶匠，温暖如故。只可惜墙壁上的小雏菊经过时光之神的洗礼，蒙上了一层苍老。
“小音。”顾筱朝我招了招手。情景一如当年。只是现在的她更增了一分成熟与稳重。
“在北京过得这么样呢？”
顾筱轻轻地点了一下头，说：“混得还行。你咯，在美国怎么样。一个人孤独吗？”
“挺好的。呵呵。其实只要心中安逸，无论在哪，都一样。”我莞尔一笑。
顾筱抿了一口咖啡。“你跟刘梵还有联系吗？”
“没有。”我摇摇头，“自从去了美国之后，就断了联系。”
“他快要结婚了。”
顾筱顿了顿，“你们俩当初没有在一起真是可惜呢。那么多相似之处，连名字的笔画都是一样的。”
“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命中注定的爱情。很多事情，是我们无法预料的。”我淡淡笑着说：“至少你和陆彬在一起了呀。”
顾筱脸上立即露出幸福的笑容。像一波涟漪微微荡开，仿佛能将陈旧的壁纸重新赋予生命。
我将头微微转向曾经晶莹剔透的玻璃门。视线轻易地钻过去。一阵大风凛冽地刮过，波澜在榕树间一棵接着一棵传递。起先只是轻轻地摇晃，然后波澜越推越高，泛起剧烈的绿浪。如太平洋中被引发的海啸般，具有排山倒海之势，奔涌而来。枝叶的哗声响彻整个街道，树上的雪花皆被洒落一地……随着寒风的迁移，浪潮逐渐失去动力，不再猛烈颤动。最终趋于平缓，波澜平息。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静静等待新的雪花将它们覆盖。
我回过头来，饮了一口烧仙草。小茶匠中又响起了熟悉的旋律：
So this is love
In the end of December
Quiet nights
Quiet star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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