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想到我会在几年之后再次见到她。
正如人生中大多数遭遇一样，我们并非偶然而又颇有些偶然地再一次相见。就在一天以前，我自然是从未想象过一天后将要发生的事。对于当时的我而言，这是梦幻，在我的心灵深处，或许以为它将在来世的某一刻发生。直到她满脸笑容地站在我的身旁，离我不足一尺的时候，我方才领悟到这竟然也成为不可否认的事实。
对于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们来说，对周围的异性品头论足永远是全新而充满趣味的话题。对于某些人而言，反而是在别人和他谈及他较为感兴趣的那一位时，他竟然出现了语无论次或者支支吾吾的现象。人们会惊叹:“这可不是他!”
是的，对于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们来说，某一个人的出现对他(她)而言不音是平地里一声惊雷，吓得他(她)浑身颤抖，不知所措。那双常常随着慷慨激昂的演说在半空中挥舞的手此时竟然不知置于何处方才得体，才不至于让自己感到无声的尴尬。
我始终觉得自己是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所以当我进人一个新的班级时我不由地感到一丝淡淡的惋惜:“好端端的一个班呀，会不会又让我整得一塌糊涂呢?”我的担心绝对不是多余的。我们这个文科班寄托着全校的希望，因而集中了大部分文科的优秀学生。一旦被我毁了，这整整一届可就栽了。
终于，某个人的出现将我从疯狂的边缘拯救了过来。当我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她竟然已经坐在了我的面前。
目空一切的我，从来没有想过有哪个女生值得我去多看一眼，不就是一些没有理想、没有才气、无所事事的小女生吗?可是，此时我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了。她相貌其实很一般:虽然长发飘飘，但是这样的女生班上多着呢;而且身段苗条，可却也不是班里顶尖的。可是我管不住自己。
我曾经想过，人类在最初的时候，可能只能控制自己的情感。但是，渐渐地他可以制造工具，建筑房屋和道路，大规模地开垦土地，以至于驾着宇宙飞船在太空中遨游。同时他却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他可以全神贯注于书本之中，数十年如一日。岁月无情地流逝，在他的脸上留下无法磨去的印迹。但是，忽然从梦中惊醒，却发现几年之后，当我再次见到她时，我发觉她与几年前儿乎没有什么变化，而我也是如此。
当时我心中充满了幸福与激动的感觉。虽然我只是看到了她，但是她就在我的眼前，活生生的，如此地可爱，如此地让人心醉，即使她不言不语，只是埋头看书，从来也不回头注视我一眼，也从来不会接近我的书桌。但是，只要感觉到她就在我的眼前，我的心就不由自主地跳动，我整个的人就仿佛沐浴在幸福的海洋中一样。
为了她，为了能够直着腰站在她的面前，在她的面前赢得众人赞赏的目光和话语，我一定要发奋努力。高一期末的落寞早已经荡然无存，我重又恢复了活力与生机，重又斗志昂扬，无所惧怕。
后来，当我回想那一段时间的经历时，却又陷人了迷惘之中，因为我实在弄不清楚，当时我埋头苦学，心无旁鹜，究竟是受了她的存在的激励，还是为着重铸昔日的辉煌，抑或是为了不让辛勤的父母双亲失望呢?我到底也没有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或许，这些都只是结果，而非原因，只是后来为了找一个追求她的理由，我把这一切都归功于她的身上。
一直到第一次期中考试之前，我们的位置从来没有调换过，所以她就一直坐在我的前面。在这两个月之中，我没有和她讲过一句话。我只是在默默地学习之余，偶尔默默地瞥她一眼，也许所有的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也许我确实只是默默无闻，很少引起注意的人。
我不愿意现在就去接近她，虽然这并不意味着以后我就会很大胆，乃至无所顾忌。只是现在不愿意而已。现在的我，或者说现在别人眼中所看到的，心中所以为的我，在我看来并不是真正的我。我期待着用时间来证明我自己。
现在已经不记得当时是如何地努力了，或许根本就没有努力过。中国人常常说，平平淡淡才是真。我当时或许就是处于那种状态吧。单调而枯燥的三点一线的生活，在我们而言已经是家常便饭，不看电影、电视，不玩游戏，不看我钟爱且沉迷的武侠。一切仿佛平静了下来。后来，我偶尔产生一种想法:一个人少做一些事，大概就很容易获得成功了。
当你回首往事的时候，会觉得时光飞逝，韶华易失，不由发出“逝者如斯夫”的感慨;一旦将眼光重新投人现实，投人身边的一事一物，却清晰地听到时钟的秒针嘀嘀嗒嗒地响，每一分钟都是如此的漫长，一个时辰后的约会也仿佛非常久远。那每一分每一秒所凝聚成的悠长的半个学期在现在看来仿佛一瞬。
期中考试之后，以全年级第一的成绩，我再次熹得了自信。有了高一挫折的经历，我不再有那种飘飘然的感觉，而是可以轻松自如地应付即将到来的所有的考试，全力以赴是我的人生准则。我此时的成绩也在一定程度上回报了班主任对我的任命，我已经无愧于学习委员的职位，起码在学习上，我可以成为大家的榜样。
经过半个学期的磨合，我们这些来自各班的同学们渐渐地熟悉起来，我们开始酝酿一场行动:调位。这对我们而言，是一场大事。我们班86人，男女各半。每一次调位，就像翻江倒海一样。协调各种关系，防止各种不良苗头，满足几乎所有人的要求，使得调位成为一项浩大的工程。调位之前的一段时间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开始行动起来，整个班吵成了一锅粥。班主任一直为这事头疼，所以早早地就同我们声明:每个学期只许调位一次。
我们的班委会决定发挥作用了。我们找出了种种理由，说服班主任允许我们自己调位且男女生可以同桌。比如说，我们文科班，整天却死气沉沉，不利于搞好学习;男女生混合坐既有利于活跃气氛，又可以调动大家学习的积极性;给班干部调位权，也可以解放老师，随时处理班上各种因为座位问题而引起的纠纷和矛盾。虽然尽是一些无稽之谈，不知怎地，竟然说服了老师。
我们几个班委在成功地说服了班主任之后，忍不住到外面吃了一顿，显然大家都把这个看作是一项伟大的胜利。我们学校非常保守，很少见到男女生同桌，虽然没有这种明文告示，却几乎是不成文的默契。其它几个文科班虽然女生也很多，却从来没有个这方面的行动，我们也算是始作俑者。
这一次行动对我而言，也算是以权谋私，我口称是为大家谋福利，实际上却是实现我人学以来的梦想之一:坐到她的旁边去。现在机会终于来了。调位的事老师授权由班长全权负责，其他班委协助。我偷偷地与班长说明了我的想法，班长暖昧地笑着点了点头。我也没有说什么，随他怎么想去吧。
坐在她旁边的那些日子，现在留给我的感觉已经逐渐地趋于平淡。我不知道应该和她谈些什么，我们整天都在学习，学习那些枯燥无味的东西。翻来夜去，一个问题非折腾个七八次不罢休。有什么意思，大好的青春年华都流逝，我们却还在原地踏步，等待着选择。如果说我们还有些什么可谈的东西，那也只可能是学习上的一些问题。
我记得很清楚，同桌的前四天，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或许都在等待着对方先开口。不知是由于受了何人的教导，我这一次竟然忍住了，一直没有主动开口。终于，到了第五天的晚上，历史自习，她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克伦威尔能打败拿破仑吗?”
她没有称呼我的名字，我有些犹豫:
“是问我吗?”
“你以为我是在和谁说话?”是呀，她的右边是过道。当然是在和我说话了。
我们开始了第一次谈话。这次莫明其妙的谈话很快就结束了，一切又重归于平静。后来为着平衡，我故意问了她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我不懂，虽然她也不能帮我解决，但还是与她讨论了一番。
后来，我们的交往渐渐地多了起未，我发觉她是一个自强好胜的女孩，有志向，有头脑，在我们班属于出类拔萃的。但自始至终，谈不上了解，我向来不善于了解一个人。
有一天，她忽然问我知不知道路遥。路遥?我怎么没有听说过(写这句话的时候，我感到非常的羞愧，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上了北大中文系呢)?
我只好老老实实地承认并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自然也说不出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做过什么事情。她没有笑话我。
我从来没有见她嘲笑过别人，偶尔笑两次，也必然是开心而爽朗的笑，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想到那笑容，我忍不住一阵颇栗起来。十几年来，我没有什么创造，没有任何进步，怎么有幸能听到这么迷人的笑声，看到她那醉人的笑容。我一直在忏悔，却未曾有丝毫的改变。纵然写下千言万语，又怎能弥补罪过于万一?
她平静地告诉我，路遥是一个作家，他写了一部小说，获得了茅盾文学奖，因为操劳过度，他已经去世了。她说话的表情使我感到极大的震动，平缓的语气更让人不能无动于衷。我接触的人中很少有这种叫人感动的表情，因而我也很少受这种感动。
很快地，我借来一套《平凡的世界》，一个晚上，终于看完，天边已发白。
几年以后，当我坐在省城到北京的火车上再一次读这部小说的时候，与她在阔别兀年后的再次相见刚刚过去了一天。这回，我又一次熬了通宵。好几次，泪水润湿了我的双眼。对面的一个女孩以为我失恋了，给我讲各种各样的笑话和故事来安慰我。
《人生》中充满了机遇，充满了奇遇，我能够去抓住它吗?
第二天早上，我并没有与她谈论读后的感受，只是平静地说:
“昨天我看了那本书，很好，非常好。”
以后，我们之间重又归于平淡，读书之后的汹涌澎湃的激情全压抑在心底。年轻的我们不知该如何表达。
一个月后，我们分开了。此后再也没有同桌，也很少交谈。仿佛未曾认识似的。
人与人之间的这种关系，应该称作“隔膜”呢，还是“神秘”的诱惑，我一直拿不定。但是，后来我偶然看到一封网上的信，方才感觉到这种关系应该永远不会随着时间和时代的改变而改变。这封信写道:
“清平乐小姐，
许久未通音讯，近来可好?
心中虽然一直惦记着写信的事，可迟迟不愿动手，这是长久以来积累下来的付于信的的惰性的结果。
我需要写十封信，可不知为什么，我首先写了这封短得无法再短的信。人是很奇怪的，所以有时候并不需要找个理由来使自己做某件事，只足做便可以了。
那一天早来了，然后又过去了，不知你作出了何种选择，也不知在你今日的心中留下了何种影响?我叶此事全无所知，如果你愿意讲的话，我洗耳恭听。
后来她离开了。
这封信现在看起来一定很有意思，可惜在调位后就被我撕成碎片，随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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