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世界的喧嚣如尘埃般缓缓落地,阳光忽然变得很轻、很温柔,而我听见了心中花开的声音。——题记
在景德镇那座被千年窑火煨烫过的古城,我逃离了试卷与倒计时的追逐,将自己投掷于一间僻静的陶艺工作室。我想触摸一种不同于墨水速干的速度,一种被拉长、被重塑的时间。
工作室里,空气饱含着瓷土湿润的腥气。巨大的辘轳车像一枚沉默的日晷,投射出时间的影子。我的目标明确且急躁:征服这团泥,立刻,马上。我挽起袖子,双手浸入水桶,像两个冒失的闯入者。我将那团温驯的陶土狠狠摔在转盘中心,用力之大,仿佛在惩戒我生活中所有的不顺心。脚踩踏板,转盘飞旋,我在心中命令它:快,快成型!可泥团在我手中成了一尾滑腻的、不驯的鱼,左冲右突,哀鸣着扭曲、坍塌。未知苦处,不信神佛。” 此刻,我信了。我信了这泥土里有它自己的神祇,而我所有的蛮力,都成了一种亵渎。泥水溅上我的围裙,如同挫败感溅满我的心情。心中想着:怎么那么难?那么滑,怎么可能完成,啊,不想做了,好麻烦啊!咚咚作响的退堂鼓和挫败感也淹没了我。
老师傅走过来,无声地洗了手。他将那团“废墟”拢起,手掌像鸽子翅膀一样轻柔地包裹、按压、提升。那一刻,他拢住的仿佛不是泥,而是一个躁动不安的灵魂。“孩子,”他声音低沉,像从窑炉深处传来,“它不是你的敌人,是水、土与火等待重逢的愿望,你要慢下来,你要听见它。”
“听见它”。我口中喃喃着,静静思索,闭上眼,再次将手贴上泥土。转盘开始以一种近乎祈祷的缓慢速度旋转。这一次,我不再命令,而是询问。指尖的每一根神经末梢都苏醒过来,去感受那微凉的、细腻的触感,去捕捉泥胚在引力与离心力之间微妙的震颤。我听见了——陶土在呼吸,水分子在逃离,一个形态在寂静中孕育。我的掌心不再是手的局部,而是一个完整的宇宙,承托着一个星球从混沌到清晰的创生,一次次调整,一次次揉捏,灰棕色的陶土在笨拙的手指间变换。
当那个素坯终于带着体温在转盘上亭亭玉立时,我拿起画笔的手竟有些颤抖。这不再是作业,而是创造。我蘸取钴料,笔尖悬在胚体上方,像一只谨慎的蝶试探着将落未落的花枝。我忽然想起一句话:“汉白玉佩珍珠扣,只等朝夕与共。” 此刻,我这朴素的陶坯,不正是在等待这只钴蓝色的蝴蝶吗?这并非昂贵的玉扣,却是我愿与之共度朝夕的造物。我要画一只蝴蝶,不是标本的静止,而是生命正落于花间那一瞬的轻盈。在柔嫩的花瓣间,蝴蝶好像化为了时间的缩影,时间在这里改变了质地。
盛夏独有的晚风拂过,蝉鸣混合着天然染料的香溜进百叶窗。柔韧的笔尖终于落下,在微凉的胚体上游走。我先勾勒出那对微触的须,再描摹半开半合的双翅——一边浸润着春日新叶的嫩黄,一边染着盛夏晴空的淡蓝。我的呼吸都变轻了,生怕一丝气息便会惊飞这即将定格的生命。我渐渐忘了我是在“画”,只觉得那只蝶本就该憩息在这泥胚的肩头,我只是用最慢的耐心,等它停稳。每一笔,都像在说:“来,就在这里安歇。”时间在此刻不再是流逝,而是灌注——我将那个翩跹的瞬间,一笔一笔封存进这沉默的泥土里。
时间在这里改变了质地。它不再是被秒针切割的碎片,而是像这陶土与笔触一样,被拉成一道匀净、绵长的曲线。窗外,整个作坊的“面”是静谧的:阳光穿过高窗,照亮浮动的尘埃,如同时光的孢子。而我的转盘与画笔,是这静谧中唯一的“点”,一个正在被赋予生命的微观世界。
当我最终捧起那个落着蝴蝶的、不算完美却独一无二的素坯时,我捧起的是一段被物化的、温润的时光。它无言地告诉我:真正的创造,源于接纳而非征服,源于与万物共谱的、缓慢的韵律。而真正的生命,正是在这样的慢中,被一笔一画地唤醒。
那只素坯后来是否经受住了一千三百度的窑火,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掌心从此记住了那种重量——那是时间与生命交融的重量,它不催促任何花开,你若盛开,时蝶自落。“经年痴心妄想,一朝走火入魔。” 我来时怀着对“快”的痴念,却在这慢的走火入魔中,找到了真正的归宿——它将一切未完成的愿望,温柔地陶铸成永恒的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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