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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忘症

2024-01-19 22:33:55 文题网 字数: 点击:

在得知自己患有遗忘症已是几月之前的事了,也许是去年,前年,乃至大前年。

某日,老雷说:“小孙啊,你怎么一点事都不记着啊?”

我回过头,一怔,但是马上又恢复了沉默,当然还有从脸上尽量挤出的歉意,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是歉意,而不是别的什么,例如:愤怒,辩解,无所谓……

关于我不记事的特性,已经在整个口汉工厂里传了个遍,虽然整个工厂只有十来亩大,二三十号工人,而我也不过是才来了一年多的机械操作员。工厂里面的工人中有一半是口汉当地的居民,一半是老雷从老家带过来的。我是老雷的同乡,高中毕业,没考上。老雷说:小孙啊,你来我们厂子做吧,不会亏待你的。我啥也没说,卷一卷铺盖,带上爹给的两双布鞋就来了口汉。

我是念了些书的,能看懂机械上操作说明,所以老雷让做了操作员,兼机械维护。不像口汉当地居民,一见机械,两眼繁,不知道手该往哪搁。那次,一工人把材料放进去,死按开关,却不见有任何动静,摸摸切刀口,摇摇操作杆,一边暗自骂老雷尽买些破落货,一边扯着嗓子喊:小孙哪!快快!这机器又坏了,真TMD烦人,诶!快点撒……”我跑过去一看,傻了眼,电源总闸刀像耷拉的稻穗,还没有合上呢,我笑着说:闸刀还没合上呢!我帮他合上闸刀,他呵呵笑,摸摸头,不知道该说些啥。我知道口汉本地人总不习惯说些客气话,并不是他们不懂礼节,而是与生俱来的含蓄,总习惯用行动去代表言语。这就好比一个男子去相好的家去做客,帮初识的她脱鞋洗脚,那女的终是觉得有几分别扭,但只是在种又阻还盼的感觉,我想他们对于帮助他们的人说客套话时就是这种感觉吧。他转过身子,一只手按了开关,另只手准备去扶正歪了的材料。我急忙拉住他的手,只听见一声吭噔,切刀下去,又返回。开始他还一脸茫然,不知所措,等看到切刀下去又回来。就吓了一身冷汗,至于汗流没流出来,我就看不到了,这是在他后来在全厂职工下班去食堂途中,发表“餐前谈”的重要内容。这经历说了多少次,在多少人面前说过,我也记不清了,反正现在在我记忆里只剩下一个概念,那就是他老喜欢在“餐前谈”发表他那慷慨激昂的危险经历,也不忘给新来的小员工教育教育,当然还有一点,我是不得不提的,他在慷慨陈词的同时,不忘心怀感恩的心,总要把我拿来夸奖一番,加上他本不记事(这是厂子里其他人说的)所以把他那危险地经历传了一次又一次,说到最后,那事就变成另一种版本了:话说那天,我正在操作机器,正在准备换材料时,机器也不知道咋的,坏了,本来是停下来的嘛,又工作了,我手还没来得及拿出来,走在我身后的小孙瞧见了,连忙把我手拉了出来,我当时那个吓啊,你们知道不?我上有小,下有老,哦不不,我上有老,下有小,我要是没了那手,还怎么过啊...一边说,一边的唾沫星子四溅,我从旁边经过,当时太阳正挂在半空中,可我明明看见一段淡淡的彩虹挂在那人嘴边。我想我在工厂里的“名声”在望,有他的一半功劳。

小孙啊,上次五福的货送来了,听门卫说,和你讲了三次了,你还没去提?

我听见老雷这么一说,我忙点头说:是是,马上去提!

小孙啊,上个月的奖金不要了吗?在会计那里放了十多天,怎么,工作忙的。也要把自己松松吧,去吧,我待会去工作车间去看看,你就去把奖金领了吧。

我放下手下的材料和资料本,去办公室了。

我说我的记性怎么老不长进呢?可我,明明记得前进大街上的紫凝副食的电话,记得苏州地区和川南地区所有客户的资料,记得工作间材料的性质和所有需求量。我说,我的记性还是很好的。

半年前,同仁里的早点铺,贴出了涨价通知:热干面3块,杂酱面6块,粉丝4块。我把每次过早点剩下的零钱丢进床铺上面的塑料合里。等到月底,我就数着盒子里面半盒的零钱,加上荷包里900块钱,去邮局寄回去,寄给爹,自己留下一百五,但是每个月我都能从这一百五里省出一些前来,总也就用不完,我想等到过年,兴许还能带回去好几百呢。

上上个月,爹打电话来了,打到我常去给爹打电话的紫凝副食,老板娘也和我熟识,一是我打电话基本在她那,二是那个被我拉住手的工人也在她面前说过我的事迹。所以她跑到门卫室,让门卫喊我去接电话,门卫进了工作间,找到我时,我正满手油污,他说:你爹说有重要事找你,电话打到前进大街的那个副食店里,刚那老板娘过来了,说是让我跟你讲一声。

我道过谢,就同老雷打了招呼,出去给爹打电话。

爹说:伢,你有三个月没你娘打电话了,那,那个,钱也没寄?你娘怪想你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嗯了声。

爹继续说:美玉说想要个画写板,问你能给买个?我当时就骂她,死秧子,买啥啊,你哥在厂子里怪不容易的,哪还有多余的钱买那玩意……

我说:那过几天,买个也寄回去。

爹说:伢,要好好做,老雷不会亏待你的

我说:嗯!

其实,我没有跟爹说:我总是最后一个下班,吃饭最快的一个,当然上班也是最早的一个,我不想说,我怕,怕娘挂记,我知道爹的嘴巴管不住。

爹说:伢,花钱省着点,也是个大人了,可不能乱花

我说:爹,放心,我会有些分寸的

爹说了很多,最后,爹说,娘病了,她说娘老掂着我,老念叨着:我这老不死的,咋都啥也不记事呢?该不是伢也给要忘了吧!一边说,一边老泪纵横。娘说她想要爹打件毛衣,给我打件线裤,给美玉也打件。她一拿起两根针,却哭了,她喊美玉,她说:美玉啊,那起针是怎么个起法啊?美玉就眨巴着双眼,连比带画,告诉姨怎么穿线,起针。但娘在夜里打了几十圈后,美玉正熟睡,她坐在一边哭了。她这是打着打着,觉得不对劲,发现又不知道如何穿针了,还乱糟糟的打了几圈,爹起身安慰她,让她放下,说不打了,赶明儿天亮了再说,爹哄着娘睡了。这些都是爹跟我讲的,后来爹也哭了。

第二天早上,没吃早餐,我就同老雷请假,给娘寄了500块,还要了5块钱的手续费。我是怕自己忘记了,坐在邮政局门口等了半个钟头,才把钱寄回去了。回来时,我走在路上,觉得什么声音吵得烦人,转了一圈也发现从哪发出的,就放弃了。走着,走着觉得不对劲,我一摸肚子,瘪瘪的,还有在剧烈的收缩着,这才发现是这“伙计”在捣鬼,前面有家餐馆,也卖早餐,5毛的三角饼,和1块的豆浆。快接近那餐馆时,我就停住了,一摸口袋,就知道了,剩下的5块钱交了手续费。没办法,拖着叽咕乱叫的肚子回口汉工厂。其实,我很讨厌饥饿的感觉,让人分心,还得时刻提防着它叫得太响。

在厂子里,有好几个主管。好吃懒做,整天游手好闲,都在外面厮混,一个星期也懒得回一两次厂子。但是一回厂子,就会显得位高权重,神气昂昂。指手划脚,把车间的计划全都打乱,弄的不好还得工人加班弥补。还一点就是,他们都一回来都喜欢找茬,找工人的茬,更多的是我。

采购主管说:小孙啊,你怎么总是不及时把下个月需要进货的数量报给我呢?

我把手在抹布上擦了擦,刚想起身,可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每个组长负责上报库存材料数量,这都是每次职工大会上强调了的,况且老雷不止一次声明:材料必须按星期采购,工厂小,资金周转困难。可采购主管分明吧我当成某组长,或者说把自己看成了老雷。这是采购主人最喜欢发难的话题,有时候会变着点格式问话,大概意思不变,估计是他儿子学语文的句子变形把他难住了。我埋头继续自己的工作,每天机器要维护,修理,工作量很大。采购主管在一旁兀自说了一大通,彷佛自己是位慈父,话音里透着喋喋不休的谆教。事实上,很多的时候,一旦某件事如果你确实不去理他,看他,那么他自己也就会主动消失,因为他找不到自己存在的理由。所以,很多的时候,我在采购主管的问责中充耳不闻,不出十分钟,他就会自动消失,如同他在我脑海中存在的记忆,一晌午就能成功删除关于他的任何映像,包括他的嘴脸,但是不包括他的声音。

还有,质检主管老说:小徐啊,上个季度的产品质量没跟上来啊……

谁都知道,质量跟不上,最该问责的是他自己,而我不过是个小小的机械操作员兼机械维护,就算轮到流水工人,也算不上我。

这样的主管还有:项目主管,技术主管,最可笑的,连路过车间的销售主管也不忘说上几句。

老雷,第一次说:小徐啊,工作还是得下点功夫,下面几个主管有点意见啊……

我说:主管们,可能是因为这几次退货多了些,工作辛苦才说这些话的。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我说完这些话,觉得自己一下龌龊了很多,天天在外面花天酒地,辛苦才怪,要辛苦也是因为玩的太过火。

老雷只喜欢无事化有事,小事化大事,所以在我耳边叮嘱了很多遍,而且从他的教导中,听得出他对主管们的埋怨,正潜移默化的认同。

一次在餐前谈中,我隐约听见有人说,质检主管想要把我“赶走”,他有个侄子,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也在厂子里,老喜欢忙里偷闲,还有毛手的习惯,我见过他把二分组的下脚料偷偷装进背包,带出去卖给收破烂的,我给老雷提了醒,但老雷摆摆手说不可能,兴许是我看错了。

我心中一疙瘩,竟记不起你那个质检主管,我拍了拍脑壳,还是记不清。在打饭的间隔,我跟前面的老夏问了句:那个戴眼镜的质检主管是不是有个侄子在我们厂?

老夏说:那是销售主管啊!质检主管是个胖子,这也能混淆?

我忙说:不,不。没有,我是说那个胖胖的销售主管是不是有个侄子在我厂

老夏一脸疑惑:我说小徐,你这是怎么了?连销售主管和质检主管也分不清?胖的是质检主管,带眼镜的是销售主管。

我一时不知如何做答,傻傻的摸着头,装作笑嘻嘻的表情。

回宿舍,我做下来,边嚼饭,边努力回忆关于各位主管的模样,却终是一无所获。

晚上下班,我躺在床上。我觉得自己应该能梦到他们,就如有所获的睡了下去。可一早起来,大脑一边空灵,没有浑浊,没有任何记忆与画面。而且每有做梦,想做都不成。

后来,一次在翻看日记本,发现某日中记载着帮美玉卖画写板的事,我一拍脑勺,咋个忘了呢!我以前只要美玉说:哥,我要西山的桑葚,我就会在第二天一早,跑进西山,摘上一大抱,连衣服都染成了蓝色。然后看美玉欢喜的说:还是哥好!一边吃得满嘴都是。

给美玉寄画写板的一个星期后,我打电话个爹,爹说:娘身子还是怎么好,美玉拿着画写板别提有多高兴,就盼着你过年回家……

我一听:过年,回家。就忍不住的泪流,我不哭,但眼眶充盈着泪水。我说,爹,我要上班了,下次再聊吧。替我问娘,叫美玉好好学习,不要学我……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说出这般话,我从不会拿过去了的说事,况且有关理想,有关大学,有关失败。但我终还是说了,我惊讶那些略微颤抖的说辞,惊讶着一个陌生的自己。

我说,爹,今年过年一定回家,会带些钱回去的。

爹显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说:自己照顾自己,在外多小心。

我挂了电话,就蹲下来,嘤嘤的哭了起来。等到我起来时,擦干眼角的泪水,却不记得自己如何这般残弱,这般伤感。我想,定是遇到怎么困难了,但还是没能记起所谓何事。

这几个月来,不做梦,一觉天亮。

这几个月,主管的问责不多,而群殴却不记得他们曾经是否发难。

上铺的老夏打趣说:小徐啊!我估计贼是不敢偷得东西哦?

我一脸疑惑

你看,你睡觉时都一副张飞眼,谁还敢瞎动啊?

我笑笑,睡觉眼睛是睁开的,我知道有时候是有发生,但老夏却说睡觉时都是睁着的,我就觉得有几分纳闷,但终是没有深究。

晚上加班,老雷气哼哼的泡进车间,劈头盖脑的就是一顿臭骂。骂了些什么我却极不清了,不知道为何,老雷和那些主管们每次向我发脾气时,我却怎么也记不住,连同他们的那些歪说斜理。我有时候在想,什么时候把他们那些漏洞百出的问责理由几下来,在他们下次问责时,一同给驳回去。但我依旧无法记住他们的话,以及他们的种种理由。

我悻悻地离开走到,继续工作。

车间有台机器很复杂,技术师傅曾和我讲解过,但还是修了一下午没搞定,心里甚是烦躁。我拿着扳手去下轮盘,刚扳了一下,哐当一声,我眼前一黑,有股热流从脑壳涌出。机器突然轰隆的启动了,这是皮带卡主了,然而那操作员竟没有关掉电源。

我眼前变得模糊,巨大的疼痛涌遍全身,我能感觉得到粘稠的血液正源源不断地从头上流出,钻进我的衣领,流进胸膛。我听见老夏他们喊着,还有熟悉的声音也在急切的喊夜间车间主任:“老刘诶!快来啊!小徐出事了!”

机器被人关了,我意识到脸上有橘色的亮光,很熟悉,但记不起了。

我想着,谁叫的老雷啊!这是哪位,呵呵,老雷,劳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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