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母，她是我爷爷的亲生的母亲，
她生在困难的时代，
她的一生都浸在苦难里。
她的童年是寒冷和饥饿，
她的花容迷惘在浓黑的炮火中，
她的胭脂消散在刺鼻的硝烟里。
她，
我的老祖母。
老祖母，她是我爷爷的伟大的母亲，
她嫁予一个不富裕的男人，
她的一生都浸在苦难里。
她的中年是贫苦和辛劳，
她的宽大粗糙的手将家务一样样捋顺，
她的温暖干燥的手牵起她多病的乳儿。
她，
我的老祖母。
老祖母，她的面容永远停留在四十岁的病痛中，
扭曲的、解脱的、慈祥的。
我的老祖母，我的只在她生日吃一点煮熟的青豆的老祖母，
我的为了她多病的乳儿常跪佛堂的老祖母，
我的为了夫儿流尽汗水操尽心思的老祖母！
在她四十岁的时候！
与世界永辞了——
我们还有没告诉她的事，
我们还有期盼她知晓的事！
她不知道她最疼爱的、孱弱的乳儿几年后名列前茅。
她不知道她最疼爱的、常常功课不合格的乳儿考上了武汉大学，
她不知道她的儿孙个个很好。
她不知道几十年后儿孙满堂，天伦叙乐的光景。
我的老祖母，她葬在了最困难的日子。
从未见过未来的光，从未贪求儿孙的福报。
是我们在贪求她的福报！
我们踏着黄土，我们沐浴着先人尸骨奠基的光明。
但求黄土，带去我的祝福。
让我用尚有温度的双臂，
拥抱她黄土之下土黄色的朴素的灵魂，
应是我们作为子孙，
报给她缺了半生的幸运。
小时候，我爱逛街，祖母曾多次被我求去五马街走走，也多次提到有一条路上有乞丐，我那时还是头一次听到乞丐这个“新名词”，便偶尔趁祖母挑选东西的时候溜去看上一眼，因他们的驼背或是阳光的暴晒，已变得如祖母说的那样像“怪物”一般。但之后母亲告诉我乞丐是些无家可归只靠乞讨收入的可怜人时，我有些情绪……但又说不出。
在五马街乞讨的乞丐多不胜数，但却有一人使小小的我难忘。
那天，母亲被我拉去五马街。女人嘛总是抵制不住商品的诱惑，而我则又是在长辈挑选商品时溜去看我最感兴趣的乞丐了。可这次的乞丐与以往不同，他是个小男孩，看上去比我大几岁，最主要的是他少了一只胳膊……
我本想上前与他聊聊，关心他一番，却因为我的年幼，不太懂得交际，上前便是一句，“嘿，乞丐！”可能是那个男孩的自尊心感觉受到了凌辱，白了我一眼，用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回答：“走开！”我那时自然是不懂他为什么这么做，也不会知道，只是单纯地觉得那个男孩心情不好……识趣，投了一个硬币便去寻找母亲了。母亲貌似也知道我去了哪儿，“以后跟在我旁边，别再去那儿了，这儿陌生人多，别乱跑！”我点头答应，却仍想着那个男孩，为什么？
回到家我拉着母亲问：“妈妈，为什么那个乞丐那么没礼貌，我只是想关心一下他嘛！”说着抽泣起来，母亲乐了：“你还哭。”我现在也觉得那时的哭泣充满了幼稚，但那时充满童心的我就是哭了。那时的我想：我想关心他，他却态度不佳，为什么？母亲见我这样，上前问我：“你是怎么关心他的？”“我叫他乞丐，然后……”“就这儿不对，你不该叫他乞丐的，他虽是乞丐但仍是有自尊心的。”我听不懂，也便朝着母亲摇头。母亲无奈：“你下次再去见他，你先向他道歉，然后问他叫什么，之后再聊您想聊的话题！”我似懂非懂，但我相信母亲是对的！
一日，母亲主动带我来五马街，她沒有去逛商场，只是牵着我的手，领我来到那个小乞丐所在的地方，母亲微笑道：“你去吧。”然后指着一张边上的坐椅，“我坐那儿等你。”我一蹦一跳地走了过去，靠他近些，边上只有些来来往往的路人，并没有人在意那个小乞丐，这样我也显得自然了。我嫌他肩膀脏，便只是在一旁喊他：“嘿！小孩……”他转过头来，他又迅速转过头去，显然他是认得我的，至少我是这么想的。我说：“上次的事，对不起啊！”他又转过来看看我，目光变得柔和了，低声道：“没事……”“你叫什么名字？”“我没有名字，我有个叔叔他叫我阿康！”“阿康。”“嗯？”“阿康！”“嗯！”我们都笑了，那时的我觉得那只是普通的一个小孩与另一个孩子的对话，而现在的我知道是有很少人会这么和一个乞丐交谈的。而那时的他在现在的我看来是快乐的，超出我平时快乐的快乐……
“阿康，你妈妈呢？”他突然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道：“我不知道。”而后又湿润了他那布满血丝脏兮兮的双眼，他哭了！他不像祖母说的那样如同怪物，他是那么的温和，至少那时，那一刻他是的……而后他又指了指远处的一块空地，那儿同样有一个乞丐，坐在凉席上，他说那是他叔叔，是他把自己养大的。
他又说：“平时，一些略有爱心的人会给我们投币，很少有人来这么找我说话的！一些人骂我们，污辱我们！”之后，他又告诉了我在街边生存的艰难……我那时还小，又是泡在蜜罐里长大的，也不了解，没什么感受只是听听罢了。
母亲唤我回家，我还想谈，却不能，问他，“你什么时候还在？”他却说：“我今天就要走了。”那时我的同学总会和我开些玩笑，我同样也以为这也是个玩笑，便没当真，愉快地离开了。街边的人看着我们，母亲满面彤红，我倒觉得和一个普通的男孩说话没有什么不对，因为在我的眼里他仅是个普通的男孩。那个阿康是我刚刚认识的朋友，不是那个缺只胳膊的街头小乞丐，也许我也早忘了他是个乞丐。
后来，我又去五马街，总是有意向他待过的地方瞄，可再也没见到了……
想起离开时他最后说他将离开，他真的走了。想起他的遭遇，又不知将要流落在哪个街头，我心里总有一种无以表达的挂念被勾起。
阿康，你好吗？我希望听到他那略带嘶哑的声音的回答，“我还好！”
端午节来了。看着超市冷藏柜里刚上市的粽子，我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祖母，想起了她缚的粽子。
小时候每年过端午节，缚粽子用的芦苇叶子全是祖母从江边或河边亲手打回来的。先把叶子煮一下，再洗一下凉干，同时把大米用水淘洗一下。接着在祖母的带领下，家里会缚粽子的人便全部行动起来了。先用三到四片叶子相互重叠着摊成一排，再把叶子头部卷成圆锥状，用勺子将米把里面填满，再用叶子的剩余部分将大米裹好密封，最后再用一片叶子沿粽子四周缠绕一圈，用手指摁住余留的叶子尾，用穿针从粽子中间插进去，再把细长的叶子尾穿进针孔里，从另一面把穿针慢慢拔出来，这样就把那细长的叶子尾带到了粽子的另一边，再用手慢慢把叶子收紧，一只又大又好看的粽子就完工了。我总爱捏着那细长的叶子尾，把粽子拎起来看，就像欣赏一件件精心制作的工艺品。有时粽子里还要放些红枣、红豆、花生等，使得粽子的品种更加丰富。
粽子一般都是头一天晚上缚好，端午节一大早祖母就起来煮，煮粽子时还要放些鸡蛋或鸭蛋一起煮。等我起床时，灶房里早已飘出粽子诱人的香味了。因为缚的粽子较多，多余的粽子总要放进大瓦缸里用水养起来，吃较长一段时间。我之所以了解如此多的细节，因为那时我是祖母的小帮手，专做插穿针、数粽子之类不需技巧、不用费力的小活。
不仅是粽子，祖母包的包子，捏的馄饨，擀的面条，煮的红烧肉、红烧鱼……，哪一样都是我无法忘怀的美食。但在那艰苦的年代里，这样的美食当然不是天天都能吃到的，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能尝一下鲜。不过祖母腌制的自家产的咸菜、萝卜、酱豆等，倒是每餐必备的小菜。
我从高中寄宿学校以后，就再也没有时间看祖母缚粽子了。随着八年前祖母辞世，让我今生彻底失去了这样的机会。那全家乐享天伦的情景，只能在一次次的回忆中再现……
我开始记事的时候，还是公社化的生产队时代。年近五十的祖母已不再参加集体劳动了，挣工分养家糊口的事情，就由父亲、叔叔和姑姑们继承了下来，还有后来嫁进门来的母亲、婶婶们。不是祖母不想出工，而是繁杂的家务让她离不开家。那时我们家十好几口人，祖母在家洗衣、做饭，打理菜园，饲养猪羊和鸡鸭，家务活一点不比出工轻松。因为人多，我们家自留地也多一些，祖母总是随季节变迁周而复始地播种、采摘，总会让全家人吃上时令新鲜的果菜。
再后来，就像分田到户一样，我们家也由一个大家分成了几个小家，祖母被安排由二叔家赡养。但平常她依然过着独立的生活，继续着忙碌的家务。不愿给别人添丝毫麻烦，这是她一生未曾改变的性格。但她对家人的牵挂和关爱，总是默默地落实在行动上。无论农忙还是平时，只要有空闲，祖母常去地里帮忙;未分家时，中午吃不完的饭菜，总是夏天留锅里，冬天装进碗罐焐在灶堂里，等在地里做体力活的父亲、叔叔和姑姑们傍晚回来当“晚茶”;分家后，她经常做些自己舍不得吃的好菜，等待寄宿在校的孙子孙女们周末回家改善一下;到我们上班拿工资了，给她一点生活费，她也从来不肯要，说我们要结婚，要买房，在外面出门就要用钱，云云。总之，就是不肯让我们为她花钱。
祖母长方脸，慈眉善目，一看就是那种让人信赖、容易亲近的人。即使生气时也常是脸上带着笑意，换句话说就是她不是真心生气。她从不羡慕人家的富裕，也不嫌弃别人的贫困，把子女们调教得温文守矩，知书达理。在生产队里，她从来没有争过份外的利益，倒是经常在生活上接济队里那些困难的人家;那时候家里很难得开个荤，每逢此时，她都要盛一大碗米饭挟些荤蔬菜送给左右邻居家;有时菜。
院子的中央立了一株老槐树。弯弯曲曲的枝丫相互交错着，偶尔漏出一两片淡淡的阳光。一层层苍老的树皮伏在树干上，静静地刻画着岁月的痕迹。一只大花猫在老槐树下蹒跚，搜寻，随后又安然地在一支旧竹椅旁躺下。大花猫偶尔会抬起头看看那些从槐树叶底漏下的阳光。然而，大多数的时候它只是很祥和地望着一些破碎的瓦砾，显得十分安静。如果，它的主人还在的话，它大概会显得更活泼些。只是，我的祖母在去年去世了。
?祖母生前常常一个人抬着竹椅，捧着大花猫。蹒跚着来到这株老槐树下。祖母很喜欢把猫捧在身上，一边梳理着花猫的毛发，一边唤着花猫的乳名：“咪咪，咪咪……”猫儿也在祖母的怀中显得特别乖顺。它淘气地用它湿滑的舌头去舔祖母苍老的脸，粗糙的手指。每到这时，总能听见祖母在院中带着笑，骂：“咪咪，你这个小淘气，竟还知道疼人。”然而，大多数的时候，祖母总是默默地把猫捧在手里，倚靠着竹椅的背，静静地凝望着那扇不常被人开启的门。随风而落的槐树叶与槐树花无奈地点衬着祖母苍老而瘦弱的身影。记忆中，这是一幅美丽而忧伤的剪影，尽管显得孤独。
?没事的时候，祖母常抚着“咪咪”，坐在槐树的余荫里，自言自语。那只花猫也好奇地倾着耳朵，眯着眼，仿佛它是在认真听。
只是，每当祖母讲到一个段落后，它便急不可奈地从祖母的怀里挣脱，然后迅速地跑出院子，跑到属于它的世界里去。随后，便会传来祖母那充斥着悲伤的叹息：“唉，连你也不理我。”说完之后，祖母便会坐在那里长久地沉默，不再说一句话，只任那浑浊的老泪渐渐爬满她的脸庞。槐树花又溶了。点点滴滴的，零星的花蕊不一会儿便爬满了祖母花白的头。
去年，祖母去世了。我记得祖母走的那天，我的父辈们，我的同辈们，全都拥挤在一个狭小的病房内，看着病床上面色苍白的祖母。所有的人都流着泪，只有祖母一人平静地望着我们。过了好久，祖母似乎用尽了最后的一丝力气，挤出了一个微笑，从齿缝里钻出了几个字：“你们都在，我放心了。”说完，祖母便永久地合上了眼，病房里顿时嚎啕一片。祖母的离开是圆满的。至少，不会像在槐树底下时，显得那样孤独。
?后来，父辈们在整理祖母的遗物时，发现了一个被层层碎布包裹着的木匣子。当着众人的面，我大伯撬开了木匣上的锁。里面有一些祖母年轻时用过的首饰。另外，还有一张毛了边脚的发黄照片，上面是一个穿着白衣的年轻人。
?我忽然想起在许多年前的某一天，在那棵年迈的槐树底下，祖母曾给我讲过这样一个深情而略带忧伤的故事。她说：“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曾经住着一个女孩。故事发生在她十八岁的那年。”
讲到这儿时，祖母忽然停了下来，仰着头凝望远方的天空。过了一会儿，祖母又接着说：“那是夏天中的某一天，她从门缝里红着脸看到了那个穿着白衣的小伙子。后来，她才知道，他是来提亲的。晚上，他走后，她父亲问她答应不?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红着脸点了点头。”祖母停了下来，脸上僵硬的皱纹在倾刻间变得柔软起来，绽放出一种温静祥和的光辉。“后来，迎亲的日子到了?
她在母亲的告别与泪水中离开了原来的家。只是，到了男方的家，她才发现，她要嫁的不是那个穿着白衣的小伙子，而是他的大哥——一个驼背的庄稼汉……她绝望了，就连拜堂也是被人扶着的……”。
?只是，后来，祖母还是跟那个驼背的庄稼汉生活在了一起，后来的后来，才有了我的父亲，才有了我。
?……
?院子中的老猫还是喜欢躺在旧椅旁，偶尔发出一两声哀鸣，在空空的院子中不住地回荡。那扇门还是不常被人开启，而且，连那旧锁也长满了青苔。
我的祖母，文章开篇提及主人公。本文运用了动作描写、语言描写等描写手法对祖母进行全方位的“包装”。人物形象突出，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文章语言自然流畅，明白晓畅，富有生活气息。
想起祖母，我不禁潸然泪下，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双手。那是怎样的一双手啊……
一条狭窄而高低不平的马路旁边，一幢简陋的小屋内，矮凳上放着的煤油灯发出暗淡的光。借着这微弱的灯光，祖母在麻利地纺线。只见她右手不停地摇车，左手熟练地抽线，然后绕在锭子上，再抽……年幼的我坐在一旁，呆呆地看着锭子上逐渐变大的线穗子，有时又随着奶奶的手上下移动。噢，奶奶那双手，那双瘦削的手，那双忙碌的手……
夏夜，月色似银，蛙声如潮。儿时的我静静地躺在祖母的怀里，听她讲云话儿、说曲儿、念经儿。她一边讲，一边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发，轻轻地、轻轻地……我用稚嫩的童音跟奶奶学着：“曲儿、曲儿，生驴驹儿，驴驹儿长大了，闺女出嫁了……”
记得有一次，我埋怨人时带了口病，奶奶急得涨红了脸，眼里有东西晶莹闪亮。我吓得连连后退。奶奶扬起巴掌，劈手就向我的脸打来。我闭上眼睛，准备品尝挨打的滋味。奇怪，脸怎么不疼？睁开眼，见奶奶的手早已垂了下去。此刻，她一把将我搂在怀里，泪水滚落在我的脸上。我说：“奶，我再也不给你带口病了。”奶奶哽咽着说：“小妮儿，出了门更不要骂人呀！”
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十来年过去了，我们搬了家。新瓦房、大院落，门前是宽阔的沥青马路。奶奶早已不用靠纺线来增加收入了。可是，她依然勤劳，一刻也不让那双手休息。秋天，金灿灿的玉米收回来，奶奶就整天整天地剥玉米。我给她盛了饭，端到身边。她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用那双布满青筋的手去接饭碗。我心疼地说：“奶奶，别拼死拼活地干了。看你的手，筋都凸出来了。”奶奶不以为然地笑了：“孩子，奶奶手上的力气还多着呢！”
后来，我考上了县重点中学，离开了家。每当星期六下午我回到家，年过八旬的祖母便用那双干瘪的手支撑着从床上挣扎起来，仔细端详我：“嗯，看着像个高中生了，又长高了。奶奶眼睛花了，看不清你的脸。唉，人老了，快不行了……”我连忙拉住奶奶的手，坐在她身边，说：“奶奶要活大寿仙嘛。等我上完了高中，就考大学，将来还要考研究生，说不定会到外国开开眼界呢！奶奶您高兴吗？那时，给您买好多好多您连听都没听说过的东西，包您乐得合不拢嘴！”奶奶高兴地说：“那可太好了，我等着享清福哩。你能考上，一定能！”望着奶奶慈祥的脸庞，望着她那双充满希望、充满期待、充满怜爱而又浑浊的眼睛，我默默地流泪了。泪水，滴落到那双表皮已经脱得像冬天里的树枝一样的手上。
奶奶的手终是没有再丰润起来。一九八五年农历七月二十一日，她永远地停止了呼吸。那天上午，我还在学校里上课。奶奶没有留下什么话，但我知道她希望我有出息。
奶奶，从您那里，我懂得了什么叫善良，什么叫宽厚，什么叫勤俭……奶奶，我的人生第一师！放心吧，我会努力的，等着我的好消息吧！到时候，我会告慰您的在天之灵：我成功了！
每次回乡的时候，总要陪祖母坐上半天，陪她说说话。祖母说得最多的，还是那些往事。
如电影般的往事太遥远，我没有任何记忆，只记得小时候见的太祖瘦骨嶙峋，已近风烛残年，每天只是静静坐在门边的石墩上发呆。看见我们这些小辈，他会趁我们不注意，一把揽到怀里，咯吱我们，直到我们笑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才把我们放开。我很奇怪已经风干的他，还有如此大的力气和敏捷的身手。太祖老去的时候，亲戚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家里乱哄哄的，我快活极了。太祖出殡的时候，我还在棺材底下钻来钻去，结果被父亲拽过来，拿着烧火棍，对着屁股一顿猛抽。疼痛撕心裂肺，我狠命地大哭起来，最后由母亲拉着哭哭啼啼直到墓地。这是我印象中，参加的最早的一次亲人的葬礼。那飘飞的白皤和正襟危坐的坟茔撕扯着我年少的记忆。
对祖父的印象就比较深了。祖父养了很多马和骡子。马棚是我最喜欢去的地方，那里有铡青草和磨黄豆的芳香。我进去的时候，那些马会瞪着乌黑发亮的大眼睛望着我，我会走过去逐个摸它们湿漉漉的嘴，它们有的会舔我的手，有的扭在一边不理我，有的会打出响亮的喷嚏。
祖父常常把马群赶到村外的小河边放牧，他喜欢带上我。他把我放在马背上，用手轻轻扶着我。我骑在马背上东张西望，后来竟发现祖父已经不扶了，落在后面远远地笑。我担心马突然飞奔出去把我摔下来，急得大哭，祖父这才慌忙跟上，说没事儿，你骑的是母马，很温顺，不会尥蹶子的，我才稍稍放心。马群在河边静静吃草的时候，祖父会躺在河滩的草地上，头枕着扣紧的双手，翘着二郎腿，哼着不成曲调的戏文。我躺在祖父怀里，嗅着祖父身上羊皮袄的膻气，和着青草的清香安然入睡。醒来时，夕阳西下，河水在晚霞的映衬下波光粼粼。
谁想性情温和的祖父竟然患上食道癌，从此卧床不起，吃不下东西，每天只能喝几勺稀粥，跟不上营养的他越发瘦弱。我放学后去看他，他总让我把亲戚看望他带的东西拿回家吃。我说爷爷我不吃，我喂你吧！祖父眼泪流下来，说爷爷想吃，吃不下，你吃吧，你吃就是爷爷吃！
祖父终于去了。跪在祖父墓前，看着装着祖父的棺材缓缓下葬，乡人们一锨土一锨土扬起来，落到棺材上，慢慢将棺材覆盖，最后隆起一座新坟。想着有祖父的那些时光，那些马群，那些夕阳下河水边青草的芳香，如今阴阳两隔，禁不住泪如雨下。记忆中，那是我第一次为亲人的离去恸哭。
父亲打电话说，叔叔和堂弟们都外出打工了，家中只有他一个人，上坟连个搬坟帽的人也没有。要是我能回去，最好回家一趟，陪他上坟。我说好，到休息日就回去。
意念中，突然有太祖的沧桑和祖父的和蔼。我明白，他们在我身上，已经留下或深或浅的印记，我的血液里，流淌着他们的血液，我的未来，正在他们的往昔中茁壮成长。纵然生活在城市，离故乡已经遥远，梦中一瞥，却发现依旧是在太祖怀里，在祖父马背上，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孩童。祖先们那片垒垒的坟茔墓地，离离的芳草，连着我深深的根。想到此时，恨不得立刻回到故乡，跪在祖先们的坟前，恸哭一回。
惠民祖母再也讲不下去了，泪水浸湿了她胸前的围裙。
惠民一边听，一边格崩格崩地咬着牙齿。我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泪珠夺眶而出，把手里的帕子狠狠地拧着继续听下去。
“敌人拿着刺刀在你妈的面前威吓:‘看见了吧?你到底说不说?’你妈抢前一步说:‘想从我嘴里问出半个字，算瞎了你的狗眼!’樊明清看问不出什么，气得疯狗似的乱喊:‘来人呀I给我把这个婆娘丢进河里去，叫她知道我的厉害!’你妈连忙把你姐放在地上，迎着敌人扑去。樊明清一眼瞥见地上还有个孩子，就对旁边的两个兵说:‘斩草要除根，把这个小杂种连屋里那个小的统统给我丢进河里去。’这些毫无人性的野兽，就把你妈你姐推到河边。回屋里的那个敌人没有找着你，这时樊明清对两个敌兵说:‘来!先把这两个丢下去!’你妈在临终时还喊叫:‘共产党和红军是不会饶你们这些强盗的!血债要用血来还!’回过头来对邻居们说:‘你们告诉孩子的爸爸，说我和孩子们为了革命死去了，叫他替我们报仇!’说完把你的姐姐抱在怀里向冰冻养的黄河走去……村里人都骚动起来了，但敌人用枪逼着，人们眼巴巴地看着你妈被敌人推到黄河里去，你妈紧紧地抱着你姐姐，没有说一句话。”
听着听着，我把被泪水湿透的手帕快要拧烂了，咬着牙齿，紧靠着惠民的肩膀。惠民两眼发红，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一串串往下流，口里喃喃地念着:“血债……血债……”
娘娘接着又说:“孩子!我不是你的亲祖母，我是你的邻居。当时我和你家贴隔壁住着，看看情况危急，就从后门溜进去把你抱出来。我恨这些灭绝人性的强盗，说什么也要把你救出来。原来想等你爸爸回来还人，但是他一直没有回来，后来听人说他也牺牲了。
“孩子!你看，山上那几个坟堆就是你的一家人!"她指着山冈上4座大大小小的坟墓流着泪说。这些坟墓上长着高大的木芙蓉花，在晚霞的辉映下巍然地挺立着。
娘娘接着又说:“孩子，共产党、毛主席把反动派打垮了，为你爸妈报了仇，又教给你本事。你要牢牢地记住谁是你的恩人，谁是你的仇人，要以你爸爸妈妈为榜样，长大后好好地给老百姓做点事!
我听了惠民家的悲惨故事，就像上了一堂革命历史课一样.我深深地感到‘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是由许许多多像惠民父亲母亲那样的人用生命和热血换来的。这是生动的一课，我会永远刻在脑子里。
翻开我的相册，首先映入你的眼帘的便是一位端正、庄重的妇人，她神色安祥，两只手有些不自然的放在膝上，那宽宽的额角和注视你的眼睛，使人感受到一种深情。一这便是我的祖母。
在我的记忆中，祖母永远是那样的善良、那样的勤俭、那样的慈爱，每时每刻都娜动着那双不足五寸的小脚忙里忙外。
在我小的时候，我们那个山沟里的人家都很穷。我们家虽然有一棵赚钱的海棠树，但我们从来都不卖那果子。下海棠时，祖母总是让我妈妈往这家送一飘，往那家送一飘，每年自家只剩下很少的一点。祖母是那样善良。那年家里的一只鸡不知为什么到冬天还没长上新羽毛，浑身光秀秃的，冻得发抖。祖母怕它给冻坏了，用布头给它缝了一个“棉袄”，“穿”了上去。可是鸡怎么能“穿”“棉袄”呢?没过几天，棉袄被啄破了。那只鸡依旧成夭哆嗦着。祖母为这事竟落了泪，落了不止一次泪。
祖母总是穿着补丁摄补丁的衣服，结婚时的东西到去世有的看上去还是新的，而且一水没洗。那条破旧的印花被子，如果不是妈妈的“顽固”，也许永远也不会更新吧!村里人都说祖母仔细——别人家都扔在地里的土豆蔓，祖母把它拖回家，剁碎后放在缸里，发酵了好给猪吃;在打谷场上打完豆子，祖母会把谷场各个角落都扫遍，不让一个豆粒漏掉...
每当祖母生病时，妈妈给她买药从来都不敢把实价告诉她，否则她会怪罪妈妈。一次，祖母病得很厉害，妈妈急忙请来了医生，哪知祖母为此竟两天没理我妈。
祖母是慈爱的。在我刚满一岁时，妈妈把我带到姥姥家住了一个多月。就在这一个多月中，祖父说，祖母闲时就对着墙纸上我戮的一个个小孔出神。后来祖母笑着告诉我，她当时怎么也想不出我怎么能戮出那么小的孔来，直到现在也不明白。
现在想来，我是多恨自己呀，我常常背着父母偷吃用冷水缓得软软的酸甜的冻梨——那本是父母给祖母的，可祖母暗自留给了我。我知道我不该吃，可我怎么也抵不住它的诱惑。妈妈每年从姥姥家带给祖母的冻梨，祖母吃了几个呢?每次我提心吊胆地吃着祖母给我的冻梨时，祖母总是慈爱地抚摸着我的头:“我等着孙女挣钱时买稀软稀软的冻梨给我吃。”后来，这便成了我这个馋嘴猫的‘挡箭牌”。父母一说我，我就赶紧接上去:“等我挣钱时买稀软稀软的冻梨给奶奶吃。”可是祖母还没有等到我挣钱买冻梨就去世了。我再也见不到慈爱的祖母了。但是，当我以后挣钱时，我首先要买的，就是祖母想吃的冻梨。
翻开我的相册，那位端正、庄重的妇人，满含深情的，便是我的祖母。
我7岁那年，爸爸接我到城里去上学。我哭着不愿去。祖母说:“去吧，孩子卫跟着爸爸去吧!”临走前那天，祖母为我打点了行李:一个蓝底白花粗布包袱。
去的那天，我们祖孙俩都起得很早。祖母没说一句话，跌默地为我做早饭。我好几次看见她转身去擦眼泪。什么都准备好了，她把我拉到跟前，打开那个包袱对我说:“这是几年来我给你做的鞋子，一脚跟一脚，能穿到中学不用买鞋了。”她又指着那个用手帕包的小包说:“那是10个煮熟的鸡蛋，我知道你喜欢吃，都带去吧！好好念书，放假回来看我。”我再也忍不住！扑到祖母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祖母也哭了，她用粗糙的手掌撩起衣裳的前襟替我擦眼泪，她自己的泪水却大滴大滴落在我的头上。
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祖母。走了好远，我还看见祖母在向我招手。
【简析】
全文紧紧围绕“爱”来写，通过“一个包袱”、“两种物品”、“三个动作”的描述表现了长辈对小辈的一片慈爱之情。一个蓝底白花粗布包袱，是祖母亲手为“我”打点的行李，这里包着祖母的那颖眷眷的心，“一脚跟一脚”的鞋，“10个煮熟的鸡蛋”凝聚了多少爱心！“我好几次看见她转过身去擦眼泪”，“她用粗糙的手掌撩起衣裳的前襟替我擦眼泪”，“走了好运，我还看见祖母在向我招手”这一举一动，无不包含着祖母对“我，的慈爱。全文通过对祖母的语言和行动的具体记叙，表达了真切的感情，具有相当的感染力。